韩毓海:用经典的智慧破解当代难题
 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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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马克思早年作品许多没写完

北京晨报(微博):您在新书中说,80元就买了一套《马克思恩格斯全集》。

韩毓海:是啊,我买的这个版本比较全,后来出版的就没这么全了,第一篇是马克思的博士论文《德谟克利特的自然哲学和伊壁鸠鲁的自然哲学的差别》,后来的版本没收这篇文章,其实马克思受伊壁鸠鲁影响很大,后来他批判黑格尔哲学等,都体现出这种影响。

北京晨报:这样的大部头,是不是有点太难啃了?

韩毓海:其实很有意思,马克思年轻时写了很多很有趣的东西,但都没怎么写完,比如《1844年经济学-哲学手稿》就是未完成稿,其中提出了“异化”问题,对后来存在主义影响很大,在这本手稿中,马克思说工作变成商品化,人就会被“异化”,当劳动成为产业,则它的价值与意义也就消失了。

马克思总在怀疑自己,直到1846年遇到恩格斯,那年他已42岁了。恩格斯是个特别自信的人,总在肯定,两人合作后,马克思如同开了窍一样,写得又多又快又好,1848年完成了《共产党宣言》。

马克思是西学的巅峰

北京晨报:在学者们都在阅读、推崇西方新书时,您却读《马克思恩格斯全集》,会不会有点落伍?

韩毓海:马克思是西学的巅峰,只是我们往往忽视了其思想产生的背景。

1815年,拿破仑败于滑铁卢,他所创造的体系随之崩溃,而马克思后来一直以继承拿破仑体系为己任。

为什么呢?因为近代欧洲教皇权威不足,已无法有效统治,便转化为放债组织,教皇有足够的信用,可以贷到款,然后用放债方式引诱各国征战不休。只要战争不停止,教皇就永远会存在。1648年,欧洲形成了威斯特伐利亚体系。

而拿破仑却主动挑战这个体系,在他的推动下,形成了欧洲统一市场。拿破仑的行为给操纵债券的商人们造成巨大威胁,在罗斯柴尔德家族的帮助下,欧洲前后组织了7次反法同盟,并取得了最终的胜利。毫无疑问,这是逆历史潮流而动,所以马克思支持拿破仑。

拿破仑也打仗,也需要金融的支持,但他受阿拉伯文化影响很深,反对债券,主张把资金用到提高生产上去,他本人就差点成了穆斯林。

金融背后藏着一个寄生群体

北京晨报:两个体系的碰撞,说明了什么?

韩毓海:在威斯特伐利亚体系中,是教皇金融集团资本支配下的民族国家相互战争,欧洲当时有400多个国家,到今天只剩下了40多个。

很多人以为,市场充分发展就会走向资本主义,这其实是古典经济学的幼稚想象,比如古代中国一直有市场,但由于没有建立近代金融制度,所以始终未能走向现代化。

那么,近代金融制度是怎么建立的呢?因为战争。国王为了打仗,不得不向富翁们借钱,可又没有还钱的资本,只好将部分政治权力抵押出去。而这些权力又被富翁们拿到金融市场上交易,从而将更多的社会资源绑架进来。

这一套以债务为核心的金融体系,其诞生远远早于资本主义,比世界市场形成要早500年。它的优点是极大地刺激了人们的创造力,这在今天也不难理解,谁要背上房贷,谁都会好好干活,这就促进了社会整体效率的提升。然而,它的缺点也很明显,就是诞生出一个寄生的食利阶层,通过“放贷—刺激生产—刺激销售—收回成本并获利”这个流程,显然太漫长了,不如直接掌控证券市场,通过炒买炒卖迅速发财,结果既打击了生产,又盘剥了穷人,对于资本的这个本性,马克思坚决反对。

古代中国为什么没利用好金融杠杆

北京晨报:既然单靠市场无法推进现代化,必须借助资本的力量,为什么古代中国人没意识到这一点?

韩毓海:也有人意识到了这一点,比如吕不韦,他第一次见到嬴政的父亲时,嬴政的父亲是一个被抵押到赵国当人质的落魄王子,由于非嫡生,继承王位基本无望,可吕不韦立刻就意识到“此奇货可居也”,通过不惜血本的投入,终于使嬴政的父亲当上秦王,吕不韦想借此走资本与权力结合的道路,可是等嬴政登基后,还是诛杀了吕不韦。所以说“百代都行秦政法”,中国历朝历代对资本与权力结合高度敏感,不具备资本把持权力的基本条件。

此外,中国士大夫阶层长期脱离实践,沉溺于经典之中,对国计民生绝无益处,这导致历代王朝管理反而逐渐退后,在财政策略上越来越消极,长期采用低税制,政府财政除了养官,很少投入到公共建设中。面对现代化的冲击,国家缺乏社会动员能力和建设现代化的投入能力,自然会失败。

不能将教育误解为训练

北京晨报:金融有缺陷,可它毕竟是走向现代化的重要推力,如何才能在享受其优点的同时,力避其缺点呢?

韩毓海:在这方面,马克思比较认同卢梭的主张。卢梭主张国家是个大学校,政府的职能是教育,让人们从社会状态下的自私自利,走向契约状态下的真正自由,成为公民。在斯巴达,有个女公民的5个儿子战死了,别人告诉她这个噩耗,但这位母亲却说:不要告诉我谁死了,告诉我谁打胜了?

这就是公民与私民的不同,卢梭希望通过重建道德共同体,找回现代市民失落的契约状态。

北京晨报:但从实践看,卢梭的这个设想却走向了暴政。

韩毓海:因为教育不能强制别人,Training(训练)与Education(教育)是有区别的,Training只能对动物,不能对人,可在后来的实践中,往往是用它来替代教育。

北京晨报:那么什么才是Education?

韩毓海:教育不是我说大家做,而是精英自己先做,逐渐来影响大家,如果你自身都不检点,片面强调发展,导致两极分化严重,软实力下降,就必然会给教育带来伤害。

什么才是“看不见的手”

北京晨报:今天人们会认为,卢梭的设想虽好,但没有可行性,而市场才是最公平的。

韩毓海:因为现代社会把社会、社团、家庭等共同体都破坏了,所以我们只能通过市场来联系彼此,可市场是陌生人之间的联系方式,在共同体内部是没有商业的。

现代人都在说“看不见的手”,其实是对亚当·斯密的误读,“看不见的手”指的是人类都会情不自禁为后人和别人造福,亚当·斯密恰恰是高度重视共同体的,他在自己最重要的作品《道德情操论》中说,当一个调皮少年与美丽姑娘恋爱时,他就会自觉收敛自己的行为,结果利己与利他就统一起来,这其实就通向了马克思《资本论》中的观点。

至于亚当·斯密的《国富论》,其主要观点抄袭自阿拉伯经济学家安萨利,但阿拉伯传统是鼓励资本,却反对债券,而亚当·斯密是从小生意人角度看问题的,所以他对金融的风险认识不足。他举了一个著名的例子,如果手中有10万磅黄金,那么就可以发10万代金券,有了这些代金券,银行只存2万磅黄金就够了,毕竟在一般情况下,大家不会同时来兑现。那么,多出来的这8万磅黄金干什么?亚当·斯密认为应该去海外购买原材料,从而使劳工收入增加。

发展需要投资,不需要外债

北京晨报:按亚当·斯密这个操作方法,结果会如何?

韩毓海:当时正在中国明代,大量海外白银涌入中国,造成资本与劳动关系的扭曲,使中国逐步落入“高度平衡陷阱”。因为货币作为价值的标尺,是以资本为后盾的,谁资本雄厚,谁就有市场上的定价权,就可以进一步压榨劳动的价值。正是由于劳动力工资太低,抑制了新技术发展的空间,使明清两代被套牢在低端生产上。

其实同样的问题长期存在,农民有劳动力,有房子,有生产能力,可就是没钱,为了得到钱,不得不低价出售劳动力,他们又没有可抵押的资产,得不到资本投入,因此难以脱贫。

北京晨报:该如何解开这个套呢?

韩毓海:应该参考阿拉伯文明的智慧,将债务与投资区分开,从而防止食利阶层浑水摸鱼。发展需要的是投资,不需要外债,现实问题是,我们太缺乏专业的金融人才了,资本无法更有针对性地为提高生产、提高社会整体效率而服务。

推动进步,离不开马克思主义

北京晨报:马克思距今已上百年了,用它来指导今天的实践,会不会不太匹配?

韩毓海:许多人一直在讲马克思,但并不真懂马克思,甚至没看过原典,将马克思与共产主义画等号,不知道他在西学中的高度。马克思诞生在西方思想的传统中,不能只知道马克思,不知道卢梭、孟德斯鸠、亚当·斯密、蒲鲁东等等,这就会把马克思当成天外来客,马克思批判亚当·斯密,但他又是亚当·斯密最好的读者,不断挖掘其理论的闪光点,而我们不论是赞同还是反对,都太过简单。


如果没有马克思,我们就很可能被资本所奴役,现代市场经济是西方最早鼓吹的,可哪个西方国家是“唯GDP论”呢?我没看到一个。可以看到,在改革开放的过程中,每次重大突破,都源于对马克思主义学说的发展,这就是为什么今天读马克思的书依然很重要的原因。

在弘扬马克思主义方面,要特别警惕两种倾向:一是乱解马克思,二是垄断马克思。所以说,今天的学者应该读点马克思,否则就任由他人歪曲了。

陈辉/文

韩毓海:

北京大学文学博士,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教授、博士生导师。曾担任美国纽约大学东亚系访问教授、日本东京大学教育教养学部特任助教、韩国高丽大学人文学部客座教授。并入选北京市新世纪社科理论人才百人工程。
 
  来源:北京晨报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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